时间:2017-12-27来源:本站原创作者:佚名

 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有把伞撑着。而就凭一把伞,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也躲不过整个雨季。连思想也都是潮润润的。每天回家,曲折穿过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式的长巷短巷,雨里风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这样子的台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的。这种感觉,不知道是不是从安东尼奥尼那里来的。不过那一块土地是久违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纪,即使有雨,也隔着千山万山,千伞万伞。二十五年,一切都断了,只有气候,只有气象报告还牵连在一起,大寒流从那块土地上弥天卷来,这种酷冷吾与古大陆分担。不能扑进她怀里,被她的裙边扫一扫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

这样想时,严寒里竟有一点温暖的感觉了。这样想时,他希望这些狭长的巷子永远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门街到厦门街,而是金门到厦门。他是厦门人,至少是广义的厦门人,二十年来,不住在厦门,住在厦门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过说到广义,他同样也是广义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儿,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时代了。再过半个月就是清明。安东尼奥尼的镜头摇过去,摇过去又摇过来。残山剩水犹如是。皇天后土犹如是。纭纭黔首纷纷黎民从北到南犹如是。那里面是中国吗?那里面当然还是中国永远是中国。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遥指已不再,剑门细雨渭城轻尘也都已不再。然则他日思夜梦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

在报纸的头条标题里吗?还是香港的谣言里?还是傅聪的黑键白键马思聪的跳弓拨弦?还是安东尼奥尼的镜底勒马洲的望中?还是呢,故宫博物院的壁头和玻璃柜内,京戏的锣鼓声中太白和东坡的韵里?

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无论赤县也好神州也好中国也好,变来变去,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那形象磁石般的向心力当必然长在。因为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汉族的心灵他祖先的回忆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譬如凭空写一个“雨”字,点点滴滴,滂滂沱沱,淅淅沥沥,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视觉上的这种美感,岂是什么英文,日文,俄文所能满足?翻开一部《辞源》或《辞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颜千变万化,便悉在望中,美丽的霜雪云霞,骇人的雷电霹雹,展露的无非是神的好脾气与坏脾气,气象台百读不厌门外汉百思不解的百科全书。

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下在他的伞上这城市百万人的伞上雨衣上屋上天线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海峡的船上,清明这季雨。雨是女性,应该最富于感性。雨气空蒙而迷幻,细细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点薄荷的香味,浓的时候,竟发出草和树林沐浴之后特有的腥气,也许那尽是蚯蚓和蜗牛的腥气吧,毕竟是惊蛰了啊。也许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许古中国层层叠叠的记忆皆蠢蠢而蠕,也许是植物的潜意识和梦紧,那腥气。

第三次去美国,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住了两年。美国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里干旱,天,蓝似安格罗萨克逊人的眼睛,地,红如印第安人的肌肤,云,却是罕见的白鸟,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飘云牵雾。一来高,二来干,三来森林线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国诗词里“荡胸生层云”或是“商略黄昏雨”的意趣,是落基山上难睹的景象。落基山岭之胜,在石,在雪。那些奇岩怪石,相叠互倚,砌一场惊心动魄的雕塑展览,给太阳和千里的风看。那雪,白得虚虚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皑皑不绝一仰难尽的气势,压得人呼吸困难,心寒眸酸。不过要领略“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的境界,仍须来中国。台湾湿度很高,最富云情雨意迷离的情调。两度夜宿溪头,树香沁鼻,宵寒袭肘,枕着润碧湿翠苍苍交叠的山影和万赖都歇的俱寂,仙人一样睡去。山中一夜饱雨,次晨醒来,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静中,冲着隔夜的寒气,踏着满地的断柯折枝和仍在流泻的细股雨水,一径探入森林的秘密,曲曲弯弯,步上山去。溪头的山,树密雾浓,蓊郁的水气从谷底冉冉升起,时稠时稀,蒸腾多姿,幻化无定,只能从雾破云开的空处,窥见乍现即隐的一峰半壑,要纵览全貌,几乎是不可能的。至少上山两次,只能在白茫茫里和溪头诸峰玩捉迷藏的游戏。回到台北,世人问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问,故作神秘之外,实际的印象,也无非山在虚无之间罢了。云萦烟绕,山隐水迢的中国风景,由来予人宋画的韵味。那天下也许是赵家的天下,那山水却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笔像中国的山水,还是中国的山水上纸像宋画,恐怕是谁也说不清楚了吧?

雨不但可嗅,可亲,更可以听。听听那冷雨。听雨,只要不是石破天惊的台风暴雨,在听觉上总是一种美感。大陆上的秋天,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再笼上一层凄迷了,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再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的僧庐下,这便是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他曾在一场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该是一滴湿漓漓的灵魂,在窗外喊谁。

雨打在树上和瓦上,韵律都清脆可听。尤其是铿铿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乐,属于中国。王禹偁在黄冈,破如椽的大竹为屋。据说住在竹楼里面,急雨声如瀑布,密雪声比碎玉,而无论鼓琴,咏诗,下棋,投壶,共鸣的效果都特别好。这样岂不像是住在竹筒里,任何细脆的声响,怕都会加倍夸大,反而令人耳朵过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湿湿的流光,灰而温柔,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黯,对于视觉,是一种低沉的安慰。至于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由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夹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谁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轮。“下雨了”,温柔的灰美人来了,她冰冰的纤手在屋顶拂弄着无数的黑键啊灰键,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

在古老的大陆上,千屋万户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来这岛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黯了下来,城市像罩在一块巨幅的毛玻璃里,阴影在户内延长复加深。然后凉凉的水意弥漫在空间,风自每一个角落里旋起,感觉得到,每一个屋顶上呼吸沉重都覆着灰云。雨来了,最轻的敲打乐敲打这城市。苍茫的屋顶,远远近近,一张张敲过去,古老的琴,那细细密密的节奏,单调里自有一种柔婉与亲切,滴滴点点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时在摇篮里,一曲耳熟的童谣摇摇欲睡,母亲吟哦鼻音与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泽国水乡,一大筐绿油油的桑叶被噬于千百头蚕,细细琐琐屑屑,口器与口器咀咀嚼嚼。雨来了,雨来的时候瓦这么说,一片瓦说千亿片瓦说,说轻轻地奏吧沉沉地弹,徐徐地叩吧挞挞地敲,间间歇歇敲一个雨季,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在零落的坟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亿片瓦吟。

在旧式的古屋里听雨,听四月,霏霏不绝的黄梅雨,朝夕不断,旬月绵延,湿黏黏的苔藓从石阶下一直侵到舌底,心底。到七月,听台风台雨在古屋顶一夜盲奏,千层海底的热浪沸沸被狂风挟持,掀翻整个太平洋只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压下,整个海在他的蝎壳上哗哗泻过。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烟一般的纱帐里听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扑来,强劲的电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弹动屋瓦的惊悸腾腾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墙上打在阔大的芭蕉叶上,一阵寒潮泻过,秋意便弥漫旧式的庭院了。

在旧式的古屋里听雨,春雨绵绵听到秋雨潇潇,从少年听到中年,听听那冷雨。雨是一种单调而耐听的音乐是室内乐是室外乐,户内听听,户外听听,冷冷,那音乐。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听听那冷雨,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雨是潮潮润润的音乐下在渴望的唇上,舔舔吧那冷雨。

因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乐从记忆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乐器灰蒙蒙的温柔覆盖着听雨的人,瓦是音乐的雨伞撑起。但不久公寓的时代来临,台北你怎么一下子长高了,瓦的音乐竟成了绝响。千片万片的瓦翩翩,美丽的灰蝴蝶纷纷飞走,飞入历史的记忆。雨下下来下在水泥的屋顶和墙上,没有音韵的雨季。树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枫树,柳树和擎天的巨椰,雨来的时候不再有丛叶嘈嘈切切,闪动湿湿的绿光迎接。鸟声减了啾啾,蛙声沉了咯咯,秋天的虫吟也减了唧唧。七十年代的台北不需要这些,一个乐队接一个乐队便遣散尽了。要听鸡叫,只有去诗经的韵里找。只剩下一张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马车的时代去后,三轮车的时代也去了。曾经在雨夜,三轮车的油布篷挂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里的世界小得可爱,而且躲在警察的辖区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只手里握一只纤纤的手。台湾的雨季这么长,该有人发明一种宽宽的双人雨衣,一人分穿一只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无论工业如何发达,一时似乎还废不了雨伞。只要雨不倾盆,风不横吹,撑一把伞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韵味。任雨点敲在黑布伞或是透明的塑胶伞上,将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喷溅,伞缘便旋成了一圈飞檐。跟女友共一把雨伞,该是一种美丽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恋,有点兴奋,更有点不好意思,若即若离之间,雨不妨下大一点。真正初恋,恐怕是兴奋得不需要伞的,手牵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轻的长发和肌肤交给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后向对方的唇上颊上尝甜甜的雨水。不过那要非常年轻且激情,同时,也只能发生在法国的新潮片里吧。

大多数的雨伞想不会为约会张开。上班下班,上学放学,菜市来回的途中。现实的伞,灰色的星期三。握着雨伞。他听那冷雨打在伞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湿湿的灰雨冻成干干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结晶体在无风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来。等须眉和肩头白尽时,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没有受故乡白雨的祝福,或许发上下一点白霜是一种变相的自我补偿吧。一位英雄,经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额头是水成岩削成还是火成岩?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藓?厦门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与记忆等长,一座无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盏灯在楼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记忆。

前尘隔海。古屋不再。听听那冷雨。[1]

作品赏析

《听听那冷雨》是余光中的代表作品,正如《荷塘月色》之于朱自清,《茶花赋》之于杨朔一样,比较集中地反映了作家的创作主张及艺术风格。

文章虽说通篇写雨,写愁,写离怨,但决不惜那朦朦的愁云蒙蒙的雨幕来晦涩自己的观点,他勇敢地涉足以让庸人却步的政治湍流,有意让作品的社会意义、美感价值经历洗礼和考验。此文开篇,作者便将在凄风冷雨中产生的单调感顺势行延为对历史与现实的喟叹:“雨里风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这们子的台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这妙喻准确、简赅、新鲜,下笔时全然不想着会开罪于何人,只是让艺术把真情实感馈返给现实——它的母体。大凡真爱,便不必讳言,无须粉饰,且读这一句吧:“大寒流从那块土地上弥天卷来,这种酷冷吾与古大陆分担,不能扑进她怀里,被她的据边扫一扫吧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这声音来自台北,年。不是“箴言”,却是“真言”!想当时,正统作家群中诗以“莺歌”,文以“燕舞”不乏其人,愧杀,愧杀!用艺术伪装现实,艺术只能沦落。

余光中正视现实的勇气还表现在他不沉洒于历史的“杏花春雨”,也不轻信来自官邸或酒肆的传言。他思索、辨析:“日思夜梦的那片究竟在那里呢?”“在报纸的头条标题里吗?还是香港的谣言里?还是傅聪的黑键白键马思聪的跳弓拨弦……”难怪他要写冷雨,听冷雨,嗅冷雨——“淋淋漓漓”的雨丝能清醒头脑,“淅淅沥沥”的雨声能增聪听功,“爽爽新新”的雨香则沁心润脾。冷雨,冷语,冷静的肺腑之语。

行文中,作者决不忽略文字的美感价值。冷雨中诱出了祖宗的诗韵,君不见“渭城朝雨邑轻尘”、“清明时节雨纷纷”都以“变奏曲”形式流韵在字里行间。作者的“情丝”与雨丝始终交织着,在冷雨中忆起了初临孤岛时的“凄迷”,也忆起了初恋时的温馨,也讲在基隆的港堤上,也许在四川的池塘里。他相信“商略黄昏雨”的意趣,只有在中国方可尽享。他想起辞书中“雨”部字块的繁坛,米家山水画的云情雨意,王禹冉为听雨而造的竹楼以及现金雨城中千个万伞的奇观。雨连着台岛与大陆,连着悠悠的历史与难尽人意的现实。尽管为文的契机是感慨于海峡两岸“参商太久”,但此文的审美对象是雨、所以作者一直是用来濯涤自己的愁绪,用雨来勃发读者的情趣。至于载什么“道”,完全没必要让艺术去屈就。真正的艺术,本身自有扬善祛恶,昭示美于光明的功能。关键是那艺术要真,不要伪,每个艺术品种都要遵从自身规律去反映现实。唯其如此,也就必定能和当代生活节奏同步了。余光中的散文创作实践对上述的分析做了令人信服的回答。文坛宿耆柯灵说:《听听那冷雨》“直接用文字的雨珠,声色光影,密密麻麻,纵横交织而成。这也许可以帮助读者对中国文字和现实文学的表现力增加一点信心,也应该承认这在“五四”以来的散文领域中,算是别辟一境。”这评论有深刻的见解,也很公道,会引起作家与散文爱好者的思考。读《听听那冷雨》还可以感受到余光中对散文艺术的多方面探索。他努力开拓散文“可读性”的范围。所谓“读”,不仅染人以目,感人于心,还讲求易诵之于口,悦之于耳。为此,他十分注意词语的音韵美,化古求新,别具一格。叠字叠句的用法在他笔下出神入化了,让人一看便不禁吟哦。余氏对李清照的词风是偏爱的,“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则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这句话师承《声声慢》,但他更注重的是在继承基础上的发展。这句,“譬如凭空一个‘雨’字,点点滴滴,滂滂沦沦,淅沥淅沥淅沥,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叠字连绵,表态、动态、声响三番俱出,把“雨”字的质感写活了。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善用叠字,“诗化”散句,似乎也可称作“余光中现象”,读起来有醉人的韵味,那巧构的谐音辞格又毅出一连串的遐想。再如“即使有雨,也隔着千山万山,千伞万伞”一句,“山”、“伞”湘谐,借喻妥帖,寄寓着无尽的忧思与遗憾。桐城文人“因声求气”的观点,在余光中的散文里得到的印证和发展。

有时,作者也排出个把长句,但不累赘,仿佛如歌的行板。他拿手的还是让短语、短句参差跳跃产生出珠落玉盘的效果,读这句便知此说不谬:“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不仅可诵简直可唱了。人们得到了启示:诗句要有节奏,散句也要有节奏;而这节奏千变万幻,调度得当便是艺术。

同类语或近义词的连用在文中也不乏见。“不过说到广义,他同样也是广义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儿,五陵少年。”一下子扫过万千山水,大陆风情,如数家珍。再看这句;“大陆上的秋天,天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于今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更笼上一层凄迷。一字之别,入木三分。

读余光中的散文,对于爱好古典文学的人来说,则常有会心,时而颌首;对于发蒙于新文学的青年来说,则知、美兼得,受益匪浅。当然,细心者也会发现余文中亦有西化句型杂陈其间,另有意趣。这表明在对待“民族化”的问题上余光中既坚持主脑又不偏颇自囿,至于文中大跳跃式的联想和具有现代风格的“情影置换”更能证明这一点。[2]

作者简介

余光中,现代诗人、散文家。祖籍福建永春。生于江苏南京,年入金陵大学外语系(后转入厦门大学),年随父母迁香港,次年赴台,就读于台湾大学外文系。年,与覃子豪、钟鼎文等共创“蓝星”诗社。后赴美进修,获爱荷华大学艺术硕士学位。返台后任诗大、政大、台大及香港中文大学教授,去世前任台湾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余光中一生从事诗歌、散文、评论、翻译,自称为自己写作的“四度空间”。至今驰骋文坛已逾半个世纪,涉猎广泛,被誉为“艺术上的多妻主义者”。其文学生涯悠远、辽阔、深沉,为当代诗坛健将、散文重镇、著名批判家、优秀翻译家。他的作品风格极不统一。他的诗风是因题材而异的,表达意志和理想的诗,一般都显得壮阔铿锵,而描写乡愁和爱情的作品,一般都显得细腻而柔绵。代表作有诗集《舟子的悲歌》、《蓝色的羽毛》、《钟乳石》、《万圣节》、《白玉苦瓜》等十余种。[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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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诗歌代表作选

据台媒东森新闻报道,医院过世,享寿90。

缅怀一个诗人,最好的方式是去读他的诗。现选编部分余先生诗作,以纪念这位逝去的当代诗坛“首席缪斯”。

余光中诗歌代表作选

(~)

祖籍福建永春。少年曾在南京、重庆、厦门多地生活,年随父母迁香港,年赴台,就读于台湾大学外文系。年,参与共创“蓝星”诗社。爱荷华大学艺术硕士。曾在台湾、美国、香港多所大学进修、任教,诗歌、散文、评论、翻译领域皆有成就,诗集有《舟子的悲歌》、《莲的联想》、《白玉苦瓜》、《与永恒拔河》、《隔水观音》等。

算命瞎子

凄凉的胡琴拉长了下午,偏街小巷不见个主顾;他又抱胡琴向黄昏诉苦:空走一天只赚到孤独!

他能把别人的命运说得分明,他自己的命运却让人牵引:一个女孩伴他将残年度过,一根拐杖尝尽他世路的坎坷!

.11.8

乡愁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1.21

乡愁四韵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酒一样的长江水醉酒的滋味是乡愁的滋味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血一样的海棠红沸血的烧痛是乡愁的烧痛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信一样的雪花白家信的等待是乡愁的等待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母亲一样的腊梅香母亲的芬芳是乡土的芬芳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3

单人床

月是盲人的一只眼睛

怒瞰着夜,透过蓬松的云

狺狺的风追过去

这黑穹!比绝望更远,比梦更高

要冻成爱斯基摩的冰屋

中国比太阳更陌生,更陌生,今夜

情人皆死,朋友皆绝交

没有谁记得谁的地址

寂寞是一张单人床

向夜的四垠无限地延伸

我睡在月之下,草之上,枕着空无,枕着

一种渺渺茫茫的悲辛,而风

依然在吹着,吹黑暗成冰

吹胃中的激昂成灰烬,于是

有畸形的鸦,一只丑于一只

自我的眼中,口中,幢幢然飞起

.3.31于卡拉马加

双人床

让战争在双人床外进行躺在你长长的斜坡上听流弹,像一把呼啸的萤火在你的,我的头顶窜过窜过我的胡须和你的头发让政变和革命在四周吶喊至少爱情在我们的一边至少破晓前我们很安全当一切都不再可靠靠在你弹性的斜坡上今夜,即使会山崩或地震最多跌进你低低的盆地让旗和铜号在高原上举起至少有六尺的韵律是我们至少日出前你完全是我的仍滑腻,仍柔软,仍可以烫熟一种纯粹而精细的疯狂让夜和死亡在黑的边境发动永恒第一千次围城

惟我们循螺纹急降,天国在下卷入你四肢美丽的漩涡

.12.3

当我死时

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

之间,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

在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张大陆

听两侧,安魂曲起自长江,黄河

两管永生的音乐,滔滔,朝东

这是最纵容最宽阔的床

让一颗心满足地睡去,满足地想

从前,一个中国的青年曾经

在冰冻的密西根向西瞭望

想望透黑夜看中国的黎明

用十七年未餍中国的眼睛

饕餮地图,从西湖到太湖

到多鹧鸪的重庆,代替回乡

.2.4于卡拉马如

狗尾草

总之最后谁也辩不过坟墓死亡,是唯一的永久地址譬如吊客散后,殡仪馆的后门朝南,又怎样?朝北,又怎样?那柩车总显出要远行的样子总之谁也拗不过这桩事情至于不朽云云或者仅仅是一种暗语,为了夜行灵,或者不灵,相信,或者不相信最后呢谁也不比狗尾草更高除非名字上升,向星象去看齐去参加里尔克或者李白               此外一切都留在草下名字归名字,骷髅归骷髅星归星,蚯蚓归蚯蚓夜空下,如果有谁呼唤上面,有一种光

下面,有一只蟋蟀隐隐像要回答

.3.5

春天,遂想起

春天,遂想起江南,唐诗里的江南,九岁时采桑叶于其中,捉蜻蜓于其中(可以从基隆港回去的)江南小杜的江南苏小小的江南遂想起多莲的湖,多菱的湖多螃蟹的湖,多湖的江南吴王和越王的小战场(那场战争是够美的)逃了西施失踪了范蠡失踪在酒旗招展的(从松山飞三小时就到的)乾隆皇帝的江南春天,遂想起遍地垂柳的江南,想起太湖滨一渔港,想起那么多的表妹,走过柳堤(我只能娶其中的一朵!)走过柳堤,那许多表妹就那么任伊老了任伊老了,在江南(喷射云三小时的江南)即使见面,她们也不会陪我陪我去采莲,陪我去采菱即使见面,见面在江南在杏花春雨的江南在江南的杏花村(借问酒家何处有)何处有我的母亲复活节,不复活的是我的母亲一个江南小女孩变成我的母亲清明节,母亲在喊我,在圆通寺

喊我,在海峡这边喊我,在海峡这边喊,在江南,在江南多寺的江南,多亭的江南,多风筝的江南啊,钟声里的江南(站在基隆港,想——想

想回也回不去的)多燕子的江南

.4.29午夜

五陵少年

台风季巴士峡的水族很拥挤

我的血系中有一条黄河的支流

黄河太冷,需要掺大量的酒精

浮动在杯底的是我的家谱

喂!再来杯高粱!

我的怒中有燧人氏,泪中有大禹

我的耳中有涿鹿的鼓声

传说祖父射落了九只太阳

有一位叔叔的名字能吓退单于

听见没有?来一瓶高粱!

千金裘在拍卖行的橱窗里挂着

当掉五花马只剩下关节炎

再没有周末在西门町等我

于是枕头下孵一窝武侠小说

来一瓶高粱哪,店小二!

重伤风能造成英雄的幻觉

当咳嗽从蛙鸣进步到狼嗥

肋骨摇响疯人院的铁栅

一阵龙卷风便自肺中拔起

没关系,我起码再三杯!

末班巴士的幽灵在作祟

雨衣!我的雨衣呢?六席的

榻榻米上,失眠在等我

等我闯六条无灯的长街

不要扶,我没醉!

年10月

白玉苦瓜

似醒似睡,缓缓的柔光里似悠悠醒自千年的大寐一只瓜从从容容在成熟一只苦瓜,不再是涩苦日磨月磋琢出深孕的清莹看茎须缭绕,叶掌抚抱哪一年的丰收像一口要吸尽古中国喂了又喂的乳浆完美的圆腻啊酣然而饱那触觉,不断向外膨胀充满每一粒酪白的葡萄直到瓜尖,仍翘着当日的新鲜茫茫九州只缩成一张舆图小时侯不知道将它叠起一任摊开那无穷无尽硕大似记忆母亲,她的胸脯你便向那片仲橘?用蒂用根索她的恩液苦心的慈悲苦苦哺出不幸呢还是大幸这婴孩钟整个大陆的爱在一只苦瓜皮鞋踩过,马蹄踩过重吨战车的履带踩过一丝伤痕也不曾留下

只留下隔玻璃这奇迹难信犹带着后土依依的祝福在时光以外奇异的光中熟着,一个自足的宇宙饱满而不虞腐烂,一只仙果不产生在仙山,产在人间久朽了,你的前身,唉,久朽为你换胎的那手,那巧腕千眄万睐巧将你引渡笑对灵魂在白玉里流转一首歌,咏生命曾经是瓜而苦被永恒引渡,成果而甘

.2.11

芝加哥

新大陆的大蜘蛛雄踞在密网的中央,吞食着天文数字的小昆虫,且消化之以它的毒液。而我扑进去,我落入网里——一只来自亚热带的难以消化的金甲虫。文明的群兽,摩天大楼压我们以立体的冷淡,以阴险的几何图形压我,以数字后面的许多零压我,压我,但压不断飘逸于异乡人的灰目中的西望的地平线。迷路于钢的大峡谷中,日落得更早——(他要赴南中国海黎明的野宴)钟楼的指挥杖挑起了黄昏的序曲,幽渺地,自蓝得伤心的密歇根底湖。爵士乐拂来时,街灯簇簇地开了。色斯风打着滚,疯狂的世纪病发了——罪恶在成熟,夜总会里有蛇和夏娃,而黑人猫叫着,将上帝溺死在杯里。而历史的禁地,严肃的艺术馆前,巨壁上的波斯人在守夜盲目的石狮子在守夜,槛楼的时代逡巡着,不敢踏上它,高高的石级。而十九世纪在醒着,文艺复兴在醒着,德拉克鲁瓦在醒着,罗丹在醒着,许多灵魂在失眠着,耳语着,听着,听着——门外,二十世纪崩溃的喧嚣。

我之固体化

在此地,在国际的鸡尾酒里,我仍是一块拒绝溶化的冰——常保持零下的冷和固体的坚度。我本来也是很液体的,也很爱流动,很容易沸腾,很爱玩虹的滑梯。但中国的太阳距我太远,我结晶了,透明且硬,且无法自动还原。

风铃

我的心是七层塔檐上悬挂的风铃

叮咛叮咛咛

此起彼落,敲叩着一个人的名字

——你的塔上也感到微震了吗?

这是寂静的脉搏,日夜不停

你听见了吗,叮咛叮咛咛?

这蛊人的音调禁不胜禁

除非叫所有的风都改道

铃都摘掉,塔都推倒

只因我的心是高高低低地风铃

叮咛叮咛咛

此起彼落

敲叩着一个人的名字

.2.7

月光光

月光光,月是冰过的砒霜月如砒,月如霜落在谁的伤口上?恐月症和恋月狂迸发的季节,月光光幽灵的太阳,太阳的幽灵死星脸上回光的反映恋月狂和恐月症祟着猫,祟着海祟着苍白的美妇人太阴下,夜是死亡的边境偷渡梦,偷渡云现代远,古代近恐月症和恋月狂太阳的膺币,铸两面侧像海在远方怀孕,今夜黑猫在瓦上诵经恋月狂和恐月症苍白的美妇人大眼睛的脸,贴在窗上我也忙了一整夜,把月光掬在掌,注在瓶分析化学的成份分析回忆,分析悲伤恐月症和恋月狂,月光光

.5.31

圆通寺

大哉此镜!看我立其湄竟无水仙之倒影想花已不黏身,光已畅行比丘尼,如果青钟铜叩起听一些年代滑落苍苔自盘古的圆颅塔顶是印度的云,塔底是母亲启骨灰匣,可窥我的脐带联系的一切,曾经母亲在此,母亲不在此释迦在此,释迦不在此释迦恒躲在碑的反面佛在唐,佛在敦煌诺,佛就坐在那婆罗树下在摇篮之前棺盖之後而狮不吼,而钟不鸣,而佛不语数百级下,女儿的哭声唤我回去,回后半生

.12

咪咪的眼睛

咪咪的眼睛是一对小鸟,轻捷的拍着细长的睫毛,一会儿飞远,一会儿飞近,纤纤的翅膀扇个不停。

但他们最爱飞来我脸上,默默脉脉地盘旋着下降;

在我的脸上久久地栖息,不时扑一扑纤纤的柔羽。

直到我吻着了我的咪咪,它们才合拢飞倦的双翼,不再去空中飞,飞,飞,只静静,静静的睡在窝里。

小褐斑

如果有两个情人一样美一样的可怜让我选有雀斑的一个迷人全在那么一点点你便是我的初选和末选,小褐斑为了无端端那斑斑点点蜷在耳背后,偎在唇角或眉尖为妩媚添上神秘。传说天上有一颗星管你脸上那汗斑信不信由你,只求你不要笑,笑得不要太厉害靥里看你看得人眼花凡美妙的,听我说,都该有印痕月光一满轮也不例外不要,啊,不要笑得太厉害我的心不是耳环,我的心经不起你的笑声荡过去又荡过来······

.8.2

天使病患者

她是个天使病的患者,相信

那阁楼就是一个小规模的天国

或是小天国的邻国。每天黄昏

便攀着那样细长的小木梯上去

然后连梯子也抽掉,她想

不让违建户和云之间留下

任何关系。于是就在悬空的云里

向一扇苍白的天窗,她捏造

一个天使又一个金发的天使

一口气,嘘出了半打玩具

化学的肩后是化学的翅膀

大眼睛,小嘴,用画眉笔画成

口红添上两颊的红润,然后

灌一滴初恋的泪,或者香水

一个飞宝宝这样就完成

但这样的翅膀,你知道

飞呢是飞不上天国,天国太高

也飞不到地狱,太猛的火中

塑胶会融化。地狱以上,天国以下

眩目的阳光会揭发,眉笔,唇膏

和香水的秘密。看,檀香扇的风中

塑胶天使群翩翩飞起,窗外

窗里,飞满这城市九月的黄昏

且向一些稚气的耳朵

嘤嘤吟哦一些催梦的歌

一些娃娃脸的灵魂,爱听

巧克力一样甜的爱情,叮叮

悬在耳边像一粒珊瑚坠子

说到战争,就说些公主,侠士

或者城堡吧,摊开精灵的地图

找不到西柏林,越南,香港

真的天使太贵,真的魔鬼

太吓人,消磨这样子的黄昏,只要

一块钱六个梦,六块钱三打天使

用塑胶制成,加一点唇膏

一点点的眉彩,至于灵魂,那玩意

就滴一滴眼泪,一滴镍色的晶晶

从长长的假睫毛里盈盈下坠

开一个天使厂真方便,太太

也不要烟囱,这样的轻工业

也不会把人家的指甲油弄脏

就在那赝制的小天国那小阁楼上

她是一个天使病的患者。

.9.16

长城谣

长城斜了,长城歪了长城要倒下来了啊长城长城堞影下,一整夜悲号喉咙叫破血管一腔热嘉峪关直溅到山海关喊人,人不见喊鬼,鬼不见旋天转地的晕眩,大风沙里砖石一块接一块一块接一块砖石在迸裂摇撼比战国更大的黑影压下来,压向我独撑的血臂最后是楼上,众人推墙霹霹雳雳的一阵洗牌声拍我惊醒

.10.20

在冷战的年代

在冷战的年代,走下新生南路他想起那热战,那热烘烘的抗战想起芦沟桥,怒吼,桥上所有的狮子向武士刀,对岸的樱花武士"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想起一个民族,怎样在同一个旋律里咀嚼流亡从山海关到韶关。他的家,在长城,不,长江以南,但是那歌调每一次,都令他心酸酸,鼻子酸酸“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歌,是平常的歌,不平常是唱歌的年代,一起唱的人一起流亡,在后方的一个小镇一千个叮咛,一千次敲打邮戳敲打谁人的叮咛两种面貌是流亡的岁月正面,是邮票,反面,是车票一首旧歌,一枚照明弹二十年前的记忆,忽然,被照明在冷战的年代,走下新生南路他想起那音乐会上,刚才最多是十七岁、十八岁,那女孩还不曾诞生,在他唱歌的年代今夜那些听众,一大半,还不曾诞生不知道什么是英租界,日本租界滇缅路,青年军,草鞋,平价米,草鞋空空洞洞,防空洞中的岁月,“月光光照他乡”,月光之外,夷烧弹的火光停电夜,大轰炸的前夜,也是那样那样一个晚会,也是那样好乖好灵的一个女孩唱同样的那一支歌,唱得不好,但令他激动而流泪“不要难过了”,笑笑,她说“月亮真好,我要你送我回去”后来她就戴上了他的指环将爱笑的眼睛,盖印一样盖在婷婷和幺幺的脸上那竟是——念多年前的事了天上的七七,地上的七七她的墓在观音山,淡水对岸去年的清明节,前年的清明走下新生南路,在冷战的年代他想起,清清冷冷的公寓一张双人旧床在等他回去“月亮真好,我要你送我回去”想起如何,先人的暮在大陆妻的墓在岛上,幺幺和婷婷都走了,只剩下他一人三代分三个,不,四个世界长城万里,孤蓬万里,月亮真好,他说一面走下新生南路,在冷战的年代

.5.7

如果远方有战争

如果远方有战争,我应该掩耳或是该坐起来,惭愧地倾听?应该掩鼻,或应该深呼吸难闻的焦味?我的耳朵应该听你喘息着爱情或是听榴弹宣扬真理?格言,勋章,补给能不能喂饱无餍的死亡?如果有战争煎一个民族,在远方有战车狠狠地犁过春泥有婴孩在号啕,向母亲的尸体号啕一个盲哑的明天如果有尼姑在火葬自己寡欲的脂肪炙响一个绝望烧曲的四肢抱住涅槃为了一种无效的手势。如果我们在床上,他们在战场在铁丝网上播种着和平我应该惶恐,或是该庆幸庆幸是做爱,不是肉抟是你的裸体在怀里,不是敌人如果远方有战争,而我们在远方你是慈悲的天使,白羽无疵你俯身在病床,看我在床上缺手,缺脚,缺眼,缺乏性别医院如果远方有战争啊这样的战争情人,如果我们在远方

.2.11

当我死时

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之间

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

在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张大陆

听两侧,安魂曲起自长江,黄河

两管永生的音乐,滔滔,朝东

这是最纵容最宽阔的床

让一颗心满足地睡去,满足地想

从前,一个中国的青年曾经

在冰冻的密西根向西瞭望

想望透黑夜看中国的黎明

用十七年未餍中国的眼睛

饕餮地图,从西湖到太湖

到多鹧鸪的重庆,代替回乡

.2.4卡拉马如

罗二娃子

罗二娃子他家就在牛角溪的对岸

那年夏天涨大水,断了木桥

我跟罗二娃子

只好隔水大喊,站在两岸

喊些什么并不要紧

要紧的是喊的本身,我喊,他应

两张充血的喉咙,奋然

要飞越上游的山洪滚滚而下

十几丈宽的急湍隔着

罗二娃子喊,他家的花娘娘

上星期生了一窝小狗

我喊,我那只宝贝蟋蟀死了

什么时候你再帮我捉一只?

“水一退我就过来!

我送你一只小花狗!”

不久天色就暗暗压下来

黄浆滔滔,两岸摇摇

水声翻腾,拍散我们的呼声

“再见!再见!”

罗二娃子一阵子挥手

就变成夜的一部分了

后来再没有见到罗二娃子

我跟家里就离开了四川

童年,就锁进那盆地里

在最生动最强烈的梦里,现在

仍然看见他,罗二娃子

浮浮沉沉向我游过来,挥动双臂

只是河,怎么愈游愈宽,水声愈嚣闹

孩子的呼声愈抛愈弱小

三十年的洪水扑向我的吼道

船,吞掉,桥,吞掉,一切都吞掉的洪水

不能为两个朋友悲呼而退潮

啊罗二娃子!

.10.11

后记:罗二娃子是四川话,“罗家老二”的意思。这首诗最好用四川话来朗诵。

民歌手

给我一张铿铿的吉它

一肩风里飘飘的长发

给我,一个回不去的家

一个远远的记忆叫从前

我是一个民歌手

给我的狗

给他一块小铜钱

江湖上来的,该走回江湖

走回青蛙和草和泥土

我的父,我的母

给我的狗

给他一根肉骨头

我是一个民歌手

风到何处,歌就吹到何处

路有多长,歌就有多长

草鞋就有多长,河水多清凉

从下游到上游

我是一个民歌手

岁月牵得多长

歌啊歌就牵得多长

多少靴子在路上,街上

多少额头在风里,雨里

多少眼睛因瞭望而受伤

我是一个民歌手

我的歌

我凉凉的歌是一帖药

敷在多少伤口上

推开门,推开小客栈的门

一个新酿的黎明我走进

一个黎明,芬芳如诗经

茫茫的雾晶晶的露

一个新的世界我走进

一边唱,一边走

我是一个民歌手。

收藏家

小时候

他收集蝴蝶和风筝

和春天其他的一些标本

但那些华丽的翅膀

而且脆弱

一吹就断了

高三起

他收集车票和戏票

——全撕了角

为了一种瘟病叫恋爱

可终于收集不到

那女孩

然后他收集自己的美名

听众的掌声

读者的信

几捆以后已经很疲劳

一把高额的冥钞

那样子握着

四十岁以后他不再收集什么

除了每晚袋一叠名片

一叠苍白难记的脸

回去喂一根愤怒的火柴

看余烬里窜走

一只蟑螂

.8.24

江湖上

一双鞋,能踢几条街?

一双脚,能换几次鞋?

一口气,咽得下几座城?

一辈子,闯几次红灯?

答案啊答案

在茫茫的风里

一双眼,能燃烧到几岁?

一张嘴,吻多少次酒杯?

一头发,能抵抗几把梳子?

一颗心,能年轻几回?

答案啊答案

在茫茫的风里

为什么,信总在云上飞?

为什么,车票在手里?

为什么,恶梦在枕头下?

为什么,抱你的是大衣?

答案啊答案

在茫茫的风里

一片大陆,算不算你的国?

一个岛,算不算你的家?

一眨眼,算不算少年?

一辈子,算不算永远?

答案啊答案

在茫茫的风里

.1.16于丹佛

夜行人

潮湿的黑土上是冰冷的草叶之上是凉蠕蠕的六脚爬过是我的靴子踩过之上是黑晶晶的眼瞳闪动之上是风是风是风吹的空间里有星有星在燃烧着时间在时间空间的接缝在接缝的更上面也许有神也许什么也没有也许把神话翻过来连封底也不见所以星际有星际的谣言例如天使例如天使有九级的种种传闻该信不该信该怎样去决定

犹长长的夜犹如上面是光年下面是公里疑星像是一具假面假面的后面

是怎样的脸怎样的一种意志而生命怎样来是否就怎样回去

的路是水而向下是火而向上想有些长途长得要用光年来计算就受到一种异常精巧的伤害秒针刺在灵魂最痛处的感觉譬如夜应该酣酣的黑或是该多梦总该发生点什么吧譬如枕下孵着七个魇总比什么也不信什么也毫不怀疑想星之下是风是云云是千层好高的一叠寂寞之下是搜寻的黑瞳

是孤立的鼻尖之下是暧昧的胡须

之下是绝对像半岛的下巴绝对像半岛那样任性地伸入未知未知有软体爬虫肉麻的复脚爬过爬过已经有露滴来投宿的草叶更下面是黑土潮湿霉腐而肥沃脚印重叠着脚印我的脚印虫的脚印之下是伏羲的燧人的脚印之下是谁人的脚印?

.3.29

附注:这是一首连绵不绝的诗,一行套出一行,许多句子是念不断的。

诗是灵魂的一封短信,

寄给自己的亲戚,

倾谈自己最近的旅行,

一个神秘的消息。

无论他是去地狱探险,

或是去天堂游历,

当时途中的奇妙经验,

他完全记在信里。

.8.初

诗人之歌

对任何的暴力不将头垂下,

我自由的歌声谁敢定市价?

我与其做一只讨好的喜鹊,

不如做一只告警的乌鸦。

无声的音乐比有声的更好,

到秋天就该有沉默的骄傲。

我与其做一只青蛙乱鸣,

不如做一只哑嘴的夜莺。

清亮的歌声要响在林间,

到街头狂呼总不大自然。

让孔雀去公园把颜色展览,

但海鸥守一片洁白的孤单。

我不能做一只吱吱的麻雀,

听起来和同伴都差不很多。

我要叫就要人把耳朵竖起,

像一声枭啼把长夜惊破!

让济慈做一只哀吟的夜莺,

让雪莱做一只欢呼的云雀,

让华兹华斯做一只杜宇,

让莎士比亚做一只天鹅。

而我呀要做无歌的苍鹰,

暴风雨来时要飞向天顶,

像一支劲弩突破了云阵,

追我的电光也无处可寻!

(诗人节写)

批评家

他们说批评家是理发师:

他把多余的剪光,

然后把余下的加以整理,

用香膏沐得闪亮。

在奥古斯都和盛唐的时代,

那情形应该是这样;

但如果进店的多半是秃子,

我同情理发这一行。

.5.5

灵感

你光彩照人的热带小鸟,欢喜在我头顶来回飞绕,每次在我的掌中挣脱,只落下一片蓝色的羽毛。我把它拾起插在帽边,行人看到都异常惊羡。哦,我怎能捉回飞去的小鸟,让他们象我样看个完全!

.10.10

选自《台湾现代诗选》(现代出版社年1月出版)

本文编辑链接:山西市场导报记者部王洋

本刊刊训:

在这里,激情碰撞文化,诗意表述法治。

赞赏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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